首页>> 文学>> 国学>> 子部>> 二刻拍案惊奇:卷二十八 程朝奉单遇无头妇 王通判双雪不明冤

卷二十八 程朝奉单遇无头妇 王通判双雪不明冤

《二刻拍案惊奇》 作者:凌濛初

诗云:人命关天地,从来有报施。其间多幻处,造物显其奇。
话说湖广黄州府有一地方,名曰黄圻嶛,最产得好瓜。有一老圃,以瓜为
业,时时手自灌溉,受惜倍至。圃中诸瓜,独有一颗结得极大,块垒如斗。老圃
特意留着,待等味熟,要献与豪家做孝顺的。一日,手中持了锄头,去圃中掘菜,
忽见一个人揜々缩缩在那瓜地中。急赶去看时,乃是一个乞丐,在那里偷瓜吃,
把个篱笆多扒开了。仔细一认,正不见了这颗极大的,已被他打碎,连瓤连子,
在那里乱啃。老圃见偏摘掉了加意的东西,不觉怒从心上起,恶向胆边生,提起
手里锄头,照头一下。却元来不禁打,打得脑浆迸流,死于地下。老圃慌了手脚,
忙把锄头锄开一楞地来,把尸首埋好,上面将泥铺平。且喜是个乞丐,并没个亲
人来做苦主讨命,竟没有人知道罢了。
到了明年,其地上瓜愈盛,仍旧一颗独结得大,足抵得三四个小的,也一般
加意爱惜,不肯轻采。偶然县官衙中有个害热渴的,想得个大瓜清解,各处买来,
多不中意,累那买办衙役比较了几番。衙役急了,四处寻访,见说老圃瓜地专有
大瓜,遂将钱与买。进圃选择,果有一瓜比常瓜大数倍,欣然出了十个瓜的价钱,
买了去。送进衙中,衙中人大喜,见这个瓜大得异常,集了众人共剖。剖将开来,
瓤水乱流。多嚷道:“可惜好大瓜,是烂的了。”仔细一看,多把舌头伸出,半
晌缩不进去。你道为何?原来满桌都是鲜红血水,满鼻是血腥气的。众人大惊,
禀知县令。县令道:“其间必有冤事。”遂叫那买办的来问道:“这瓜是那里来
的?”买办的道:“是一个老圃家里地上的。”县令道:“他怎生法儿养得这瓜
恁大?唤他来,我要问他。”
买办的不敢稽迟,随去把个老圃唤来当面。县令问道:“你家的瓜,为何长
得这样大?一圃中多是这样的么?”老圃道:“其余多是常瓜,只有这颗,不知
为何恁大。”县令道:“往年也这样结一颗儿么?”老圃道:“去年也结一颗,
没有这样大,略比常瓜大些。今年这颗大得古怪,自来不曾见这样。”县令笑道:
“此必异种,他的根毕竟不同,快打轿,我亲去看。”当时抬至老圃家中,叫他
指示结瓜的处所。县令教人取锄头掘将下去,看他根是怎么样的,掘不多深,只
见这瓜的根在泥中土,却象种在一件东西里头的。扒开泥土一看,乃是个死人的
口张着。其根直在里面出将起来。众人发声喊,把锄头乱挖开来,一个死尸全见。
县令叫挖开他口中,满口尚是瓜子。县令叫把老圃锁了,问其死尸之故。老圃赖
不得,只得把去年乞丐偷瓜吃、误打死了埋在地下的事,从实说了。县令道:
“怪道这瓜瓤内的多是血水,元来是这个人冤气所结,他一时屈死,膏液未散,
滋长这一棵根苗来。天教我衙中人渴病,拣选大瓜,得露出这一场人命。乞丐虽
贱,生命则同;总是偷窃,不该死罪。也要抵偿。”把老圃问成殴死人命绞罪,
后来死于狱中。
可见人命至重。一个乞丐死了,又没人知见的,埋在地下已是一年,又如此
结出异样大瓜来,弄一个明白,正是天理昭彰的所在。而今还有一个因这一件事,
露出那一件事来,两件不明不白的官司,一时显露,说着也古怪。有诗为证:从
来见说没头事,此事没头真莫猜。及至有时该发露,一头弄出两头来。
话说国朝成化年间,直隶徽州府有一个富人姓程。他那边土俗,但是有资财
的,就呼为朝奉;盖宋时有朝奉大夫,就象称呼富人为员外一般,总是尊他。这
个程朝奉拥着巨万家私,真所谓饱暖生淫欲,心里只喜欢的是女色。见人家 妇女
生得有些姿容的,就千方百计,必要弄他到手才住。随你费下几多东西,他多不
吝,只是以成事为主。所以花费的也不少,上手的也不计其数。自古道天道祸淫,
才是这样贪淫不歇,便有希奇的事体做出来,直教你破家辱身,急忙分辨得来,
已吃过大亏了,这是后话。
且说徽州府岩子街有一个卖酒的,姓李,叫做李方哥。有妻陈氏,生得十分
娇媚,丰采 动人。程朝奉动了火,终日将买酒为由,甜言软语哄动他夫妻二人。
虽是缠得熟分了,那陈氏也自正正气气,一时也勾搭不上。程朝奉道:“天下的
事,惟有利动人心,这家子是贫难之人,我拚舍着一主财,怕不上我的钩?私下
钻求,不如明买。”一日对李方哥道:“你一年卖酒得利多少?”李方哥道:
“靠朝奉福荫,借此度得夫妻两口,便是好了。”程朝奉道:“有得赢余么?”
李方哥道:“若有得一两二两赢余,便也留着些做个根本;而今只好绷绷拽拽,
朝升暮合过去,那得赢余?”程朝奉道:“假如有个人帮你十两五两 银子做本钱,
你心下何如?”李方哥道:“小人若有得十两五两银子,便多做些好酒起来,开
个兴头的糟坊,一年之间度了口,还有得多。只是没寻那许多东西。就是有人肯
借,欠下了债要赔利钱,不如守此小本经纪罢了。”朝奉道:“我看你做人也好,
假如你有一点好心到我,我便与你二三十两,也不打紧。”李方哥道:“二三十
两是朝奉的毫毛,小人得了却一生一世受用不尽了。只是朝奉怎么肯?”朝奉道:
“肯到肯,只要你好心。”李方哥道:“教小人怎么样的才是好心?”朝奉笑道:
“我喜欢你家里一件物事,是不费你本钱的,我借来用用,仍旧还你。若肯时,
我即时与你三十两。”李方哥道:“我家里那里有朝奉用得着的东西?况且用过
就还,有甚么不奉承了朝奉,却要朝奉许多银子?”朝奉笑道:“只怕你不肯。
你肯了,又怕你妻子不舍得。你且两个去商量一商量,我明日将了银子来与你现
成讲兑。今日空口说白话,未好就明说出来。”笑着去了。
李方哥晚上把这些话与陈氏说道:“不知是要我家甚么物件?”陈氏想一想
道:“你听他油嘴,若是别件动用物事,又说道借用就还的,随你奢遮宝贝,也
用不得许多贯钱,必是痴心想到我身上来讨便宜的说话了。你男子汉放些主意出
来,不要被他腾倒。”李方哥笑笑道:“那有此话!”隔了一日,程朝奉果然拿
了一包银子来,对李方哥道:“银子已现有在此,打点送你的了。只看你每意思
如何。”朝奉当面 打开包来,白灿灿的一大包,李方哥见了,好不眼热,道:
“朝奉明说是要怎么,小人好如命奉承。”朝奉道:“你是个晓事人,定要人说
个了话,你自想家里是甚东西是我用得着的,又这般值钱就是了。”李方哥道:
“教小人没想处,除了小人夫妻两口身子,要值上十两银子的家伙,一件也不曾
有。”朝奉笑道:“正是身上的,那个说是身子外边的?”李方哥通红了脸道:
“朝奉没正经!怎如此取笑?”朝奉道:“我不取笑,现钱买现货,愿者成交。
若不肯时,也只索罢了,我怎好强得你?”说罢,打点袖起银子了。自古道:清
酒红人面,黄金黑世心。李方哥见程朝奉要收拾起银子,便呆着眼不开口,尽有
些沉吟不舍之意。程朝奉早已瞧科,就中取着三两多重一锭银子,塞在李方哥袖
子里道:“且拿着这锭去做样,一样十锭就是了。你自家两个计较去。”李方哥
半推半就的接了。程朝奉正是会家不忙,见接了银子,晓得有了机关,说道:
“我去去再来讨回音。”
李方哥进到内房,与妻陈氏说道:“果然你昨日猜得不差,元来真是此意。
被我抢白了一顿,他没意思,把这锭银子作为陪礼,我拿将来了。”陈氏道:
“你不拿他的便好,拿了他的,已似有肯意了。他如何肯歇这一条心?”李方哥
道:“我一时没主意拿了,他临去时就说:‘象得我意,十锭也不难。’我想我
与你在此苦挣一年,挣不出几两银子来。他的意思,倒肯在你身上舍主大钱,我
每不如将计就计哄他,与了他些甜头,便起他一主大银子,也不难了。也强如一
盏半盏的与别人论价钱。”李方哥说罢,就将出这锭银子放在桌上,陈氏拿到手
来看一看道:“你男子汉见了这个东西,就舍得老婆养汉了?”李方哥道:“不
是舍得,难得财主家倒了运来想我们,我们拚忍着一时羞耻,一生受用不尽了。
而今总是混帐的世界,我们又不是甚么阀阅人家,就守着清白,也没人来替你造
牌坊,落得和同了些。”陈氏道:“是倒 也是,羞人答答的,怎好兜他?”李方
哥道:“总是做他的本钱不着,我而今办着一个东道在房里,请他晚间来吃酒,
我自到外边那里去避一避。等他来时,只说我偶然出外就来的,先做主人陪他饮
酒,中间他自然撩拨你,你看着机会,就与他成了事。等得我来时,事已过了,
可不是不知不觉的落得赚了他一主银子?”陈氏道:“只是有些害羞,使不得。”
李方哥道:“程朝奉也是一向熟的,有甚么羞?你只是做主人陪他吃酒,又不要
你先去兜他,只看他怎么样来,才回答他就是,也没甚么羞处。”陈氏见说,算
来也不打紧的,当下应承了。
李方哥一面办治了东道,走去邀请程朝奉,说道:“承朝奉不弃,晚间整酒
在小房中,特请朝奉一叙,朝奉就来则个。”程朝奉见说,喜之不胜,道:“果
然利动人心,他已商量得情愿了。今晚请我,必然就成事。”巴不得天晚前来赴
约。从来好事多磨,程朝奉意气洋洋走出街来,只见一般儿朝奉姓汪的,拉着他
水口去看甚么新来的表子王大舍,一把拉了就走。程朝奉推说没工夫得去,他说:
“有甚么贵干?”程朝奉心忙里,一时造不出来。汪朝奉见他没得说,便道:
“原没事干,怎如此推故扫兴?”不管三七二十一,同了两三个少年子弟,一推
一攮的,牵的去了。到了那里,汪朝奉看得中意,就秤银子办起东道来,在那里
入马,程朝奉心上有事,被带住了身子,好不耐烦。三杯两盏,逃了席就走,已
有二更天气。此时李方哥已此寻个事由,避在朋友家里了,没人再来相邀的。程
朝奉径自急急忙忙走到李家店中,见店门不关,心下意会了。进了店,就把门拴
着。那店中房子苦不深邃,抬眼望见房中灯烛明亮,酒肴罗列,悄无人声。走进
看时,不见一个人影,忙把桌上火移来一照,大叫一声“不好了!”正是:分开
八片顶阳骨,倾下一桶雪水来。程朝奉看时,只见满地多是鲜血,一个没头的妇
人淌在血泊里,不知是甚么事由,惊得牙齿捉对儿厮打。抽身出外,开门便走,
到了家里,只是打颤,蹲站不定,心头丕丕的跳。晓得是非要惹到身上,一味惶
惑不题。
且说李方哥在朋友家里捱过了更深,料道程朝奉与妻子事体已完,从容到家,
还好趁吃杯儿酒。一步步踱将回来,只见店门开着,心里道:“那朝奉好不精细,
既要私下做事,门也不掩掩着。”走到房里,不见甚么朝奉,只有个没头的尸首
躺在地下。看看身上衣服,正是妻子,惊得乱跳道:“怎的起?怎的起?”一头
哭,一头想道:“我妻子已是肯的,有甚么言语冲撞了他,便把来杀了?须与他
讨命去!”连忙把家里收拾干净了,锁上了门,径奔到程朝奉家敲门。程朝奉不
知好歹,听得是李方哥声音,正要问他个端的,慌忙开出门来,李方哥一把扭住
道:“你干的好事!为何把我妻子杀了?”程朝奉道:“我到你家,并不见一人,
只见你妻子已杀倒在地,怎说是我杀了?”李方哥道:“不是你是谁?”程朝奉
道:“我心里爱你的妻子,若是见了,奉承还恐不及,舍得杀他?你须访个备细,
不要冤我!”李方哥道:“好端端两口住在家里,是你来起这些根由,而今却把
我妻子杀了,还推得那个?和你见官去,好好还我一个人来!”
两下你争我嚷,天已大明,结扭了一直到府里来叫屈。府里见是人命事,准
了状,发与三府王通判审问这件事。王通判带了原、被两人,先到李家店中相验
尸首。相得是个妇人身体,被人用刀杀死的,现无 头颅。通判着落地方把尸盛了,
带原、被告到衙门来,先问李方哥的口词。李方哥道:“小人李方哥,妻陈氏,
是开酒店度日的。是这程某看上了小人妻子,乘小人不在,以买酒为由来qiang 6*奸他。
想是小人妻子不肯,他就杀死了。”通判问:“程某如何说?”程朝奉道:“李
方夫妻卖酒,小人是他的熟主顾。李方昨日来请小人去吃酒,小人因有事去得迟
了些。到他家里,不见李方,只见他妻子不知被何人杀死在房,小人慌忙走了家
来,与小人并无相干。”通判道:“他说你以买酒为由去qiang 6*奸他,你又说是他请
你到家;他既请你,是主人了,为何他反不在家?这还是你去qiang 6*奸是真了。”程
朝奉道:“委实是他来请小人,小人才去的。当面在这里,老爷问他,他须赖不
过。”李方道:“请是小人请他的,小人未到家,他先去qiang 6*奸,杀了人了。”王
通判道:“既是你请他,怎么你未到家,他到先去行jian 6*杀人?你其时不来家做主
人,到在那里去了?其间必有隐情。”取夹棍来,每人一夹棍,只得多把实情来
说了。李方哥道:“其实程某看上了小人妻子,许了小人银两,要与小人妻子同
吃酒。小人贪利,不合许允,请他吃酒是真。小人怕碍他眼,只得躲过片时。后
边到家,不想妻子被他杀死在地,他逃在家里去了。”程朝奉道:“小人喜欢他
妻子,要营勾他是真。他已自许允请小人吃酒了,小人为甚么反要杀他?其实到
他家时,妻子已不知为何杀死了。小人慌了,走了 回家,实与小人无干。”通判
道:“李方请吃酒,卖奸是真;程某去时,必是那妇人推拒,一时杀了也是真。
平白地要谋奸人妻子,原不是良人行径,这人命自然是程某抵偿了。”程朝奉道:
“小人不合见了美色,辄起贪心,是小人的罪了。至于人命,委实不知。不要说
他夫妇商同请小人吃酒,已是愿从的了;即使有些勉强,也还好慢慢央求,何至
下手杀了他?”王通判恼他jian 6*淫起祸,那里听他辨说?要把他问个qiang 6*奸sha 6*人死罪。
却是死人无头,又无行凶器械,成不得招。责了限期,要在程朝奉身上追那颗头
出来。正是:官法如炉不自由,这回惹着怎干休?方知女色真难得,此日何来美
妇头?
程朝奉比过几限,只没寻那颗头处。程朝奉诉道:“便做道是qiang 6*奸不从,小
人杀了,小人藏着那颗头做甚么用,在此挨这样比较?”王通判见他说得有理,
也疑道是或者另有人杀了这妇人,也不可知。且把程朝奉与李方哥多下在监里了,
便叫拘集一干邻里人等,问他事体根由与程某sha 6*人真假。领里人等多说:“他们
是主雇家,时常往来的,也未见甚么jian 6*情事。至于程某是个有身家的人,贪淫的
事或者有之,从来也不曾见他做甚么凶恶歹事过来。人命的事,未必是他。”通
判道:“既未必是程某,你地方人必晓得李方家的备细,与谁有仇,那处可疑,
该推详得出来。”邻里人等道:“李方平日卖酒,也不见有甚么仇人。他夫妻两
口做人多好,平日与人斗口的事多没有的。这黑夜间不知何人所杀,连地方人多
没猜处。”通判道:“你们多去外边访一访。”
众人领命正要走出,内中一个老者走上前来禀道:“据小人愚见,猜着一个
人,未知是否。”通判道:“是那个?”只因说出这个人来,有分交:乞化游僧,
明投三尺之法;沉埋朽骨,趁白十年之冤。正是:善恶到头终有报,只争来早与
来迟。老者道:“地方上向有一个远处来的游僧,每夜敲梆高叫,求人布施,已
一个多月了。自从那夜李家妇人被杀之后,就不听得他的声响了。若道是别处去
了,怎有这样恰好的事?况且地方上不曾见有人布施他的,怎肯就去?这个事着
实可疑。”通判闻言道:“sha 6*人作歹,正是野僧本等,这疑也是有理的。只那寻
这个游僧处?”老者道:“重赏之下,必有勇夫。老爷唤那程某出来说与他知道,
他家道殷富,要明白这事,必然不吝重赏。这游僧也去不久,不过只在左近地方,
要访着他也不难的。”通判依言,狱中带出程朝奉来,把老者之言说与他。程朝
奉道:“有此疑端,便是小人生路。只求老爷与小人做主,出个广捕文书,着落
几个应捕四处寻访,小人情愿立个赏票,认出谢金就是。”当下通判差了应捕出
来,程朝奉托人邀请众应捕说话,先送了十两银子做盘费,又押起三十两,等寻
得着这和尚,即时交付,众应捕应承去了。
元来应捕党与极多, 耳目最众,但是他们上心的事,没有个访拿不出的。见
程朝奉是可扰之家,又兼有了厚赠,怎不出力?不上一年,已访得这叫夜僧人在
宁国府地方乞化,夜夜街上叫了转来,投在一个古庙里宿歇。众应捕带了一个地
方人,认得面貌是真,正是在岩子镇叫夜的了。众应捕商量道:“人便是这个人
了,不知sha 6*人是他不是他,就是他了,没个凭据,也不好拿得他,只可智取。”
算计去寻了一件妇人衣服,把一个少年些的应捕打扮起来,装做了妇人模样。一
同众人去埋伏在一个林子内,是街上回到古庙必经之地。守至更深,果然这僧人
叫夜转来。攐了梆,正自独行,林子里假做了妇人,低声叫道:“和尚,还我
头来!”初时一声,那僧人已吃了一惊,立定了脚,昏黑之中,隐隐见是个穿红
的妇人,心上虚怯不过了。只听得一声不了。又叫:“和尚,还我头来!”连叫
不止。那僧人慌了,颤笃笃的道:“头在你家上三家铺架上不是?休要来缠我!”
众人听罢,情知sha 6*人事已实,胡哨一声,众应捕一齐钻出,把个和尚捆住,道:
“这贼秃!你岩子镇杀了人,还躲在这里么?”先是一顿下马威,打软了,然后
解到府里来。
通判问应捕如何拿得着他,应捕把假装妇人吓他、他说出真情才擒住他的话
禀明白了。带过僧人来。僧人明知事已露出,混赖不过,只得认道:“委实杀了
妇人是的。”通判道:“他与你有甚么冤仇,杀了他?”僧人道:“并无冤仇,
只因那晚叫夜,经过这家门首。见店门不关,挨身进去,只指望偷盗些甚么。不
晓得灯烛明亮,有一个美貌的妇人盛装站立在床边,看见了不由得心里不动火,
抱住求奸。他抵死不肯,一时性起,拔出戒刀来杀了,提了头就走。走将出来,
才想道要那头做甚么?其时把来挂在上三家铺架上了。只是恨他那不肯,出了这
口气。当时连夜走脱此地,而今被拿住,是应得偿他命的,别无他话。”通判就
出票去提那上三家铺上人来,问道:“和尚招出人头在铺架上,而今那里去了?”
铺上人道:“当时实有一个人头挂在架上,天明时见了,因恐怕经官受累,悄悄
将来移上前去十来家赵大门首一棵树上挂着。已后不知怎么样了。”通判差人押
了这三家铺人,来提赵大到官。赵大道:“小人那日早起,果然见树上挂着一颗
人头。心中惊惧,思要首官,诚恐官司牵累,当下悄地拿到家中埋在后园了。”
通判道:“而今现在那里么?”赵大道:“小人其时就怕后边或有是非,要留做
证见,埋处把一棵小草树记认着的,怎么不现在?”通判道:“只怕其间有诈伪,
须得我亲自去取验。”
通判即时打轿,抬到赵大家里,叫赵大在前引路。引至后园中,赵大指着一
处道:“在这底下。”通判叫从人掘将下去,刚钯得土开,只见一颗人头连泥带
土,毂碌碌滚将出来。众人发声喊道:“在这里了!”通判道:“这妇人的尸首,
今日方得完全。”从人把泥土拂去。仔细一看,惊道:“可又古怪!这妇人怎生
是有髭须的?”送上通判看时,但见这颗人头:双眸紧闭,一口牢关。颈子上也
是刀刃之伤,嘴儿边却有须髯之覆。早难道骷髅能作怪,致令得男女会差池?王
通判惊道:“这分明是一个男子的头,不是那妇人的了!这头又出见得作怪,其
中必有跷蹊。”喝道:“把赵大锁了!”寻那赵大时,先前看见掘着人头不是妇
人的,已自往外跑了。王通判就走出赵大前边屋里,叫抬张桌儿做公座坐了,带
那赵大的家属过来,且问这颗人头的事。赵大妻子一时难以支吾,只得实招道:
“十年前赵大曾有个仇人姓马,被赵大杀了,带这头来埋在这里的。”通判道:
“适才赵大在此,而今躲在那里了?”妻子道:“他方才见人头被掘将出来,晓
得事发,他一径出门,连家里多不说那里去了。”王通判道:“立刻的事,他不
过走在亲眷家里,料去不远,快把你家甚么亲眷住址,一一招出来。”妻子怕动
刑法,只得招道:“有个女婿姓江,做府中令史,必是投他去了。”通判即时差
人押了妻子,竟到这江令史家里来拿。通判坐在赵大家里,立等回话。果然瓮中
捉鳖,手到拿来。
且说江令史是衙门中人,晓得利害,见丈人赵大急急忙忙走到家来,说道:
“是sha 6*人事发,思要藏避。”令史恐怕累及身家,不敢应承,劝他往别处逃走。
赵大一时未有去向,心里不决。正踌躇间,公差已押着妻子来要人了。江令史此
时火到身上,且自图灭熄,不好隐瞒,只得付与公差,仍带到赵大自己家里来。
妻子路上已自对他说道:“适才老爷问时,我已实说了。你也招了罢,免受痛苦。”
赵大见通判时,果然一口承认。通判问其详细,赵大道:“这姓马的先与小人有
些仇隙,后来在山路中遇着,小人因在那里砍柴,带得刀在身边,把他来杀了。
恐怕有人认得,一时传遍,这事就露出来,所以既剥了他的衣服,就割下头来藏
到家里。把衣服烧了,头埋在园中。后来马家不见了人,寻问时,只见有人说山
中有个死尸,因无头的,不知是不是,不好认得。而今事已经久,连马家也不提
起了。这埋头的去处,与前日妇人之头相离有一丈多地。只因有这个头在地里,
恐怕发露,所以前日埋那妇人头时,把草树记认的。因为隔得远,有胆气掘下去,
不知为何一掘到先掘着了。这也是宿世冤业,应得填还。早知如此,连那妇人的
头也不说了。”通判道:“而今妇人的头,毕竟在那里?”赵大道:“只在那一
块,这是记认不差的。”通判又带他到后园,再命从人打旧掘处掘下去,果然又
掘出一颗头来。认一认,才方是妇人的了。通判笑道:“一件人命,却问出两件
人命来,莫非天意也!”
锁了赵大,带了两颗人头,来到府中,出张牌去唤马家亲人来认。马家 儿子
见说,才晓得父亲不见了十年,果是被人杀了,来补状词,王通判准了。把两颗
人头,一颗给与马家埋葬去,一颗唤李方哥出来认看,果是其妻的了。把叫夜僧
与赵大各打三十板,多问成了死罪。程朝奉不合买奸,致死人命,问成徒罪,折
价纳赎。李方哥不合卖奸,问杖罪的决。断程朝奉出葬埋银六两,给与李方哥葬
那陈氏。三家铺人不合移尸,各该问罪。因不是这等,不得并发赵大人命,似乎
天意明冤,非关人事,释罪不究。
王通判这件事问得清白,一时清结了两件没头事,申详上司,各各称奖,至
今传为美谈。只可笑程朝奉空想一个妇人,不得到手,枉葬送了他一条性命,自
己吃了许多 惊恐,又坐了一年多监,费掉了百来两银子,方得明白,有甚便宜处?
那陈氏立个主意不从夫言,也不见得被人杀了。至于因此一事,那赵大久无对证
的人命,一并发觉,越见得天心巧处。可见欺心事做不得一些的。有诗为证:冶
容诲淫从古语,会见金夫不自主。称觞已自不有躬,何怪启宠纳人侮。彼黠者徒
恣qiang 6*暴,将此头颅向何许?幽冤郁积十年余,彼处有头欲出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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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欧阳修集》 或问:“罢议之诏有权罢之文。议者谓权罢者,有待之言也。盖朝廷迫于皇太后,不得已而罢,故云权罢者,欲俟皇太后千秋万岁后,复议追崇耳。朝
  • 《四库全书总目提要》 ○天文算法类二 △《九章算术》·九卷(永乐大典本) 谨案《九章算术》,盖《周礼》保氏之遗法,不知何人所传。《永乐大典》引
  • 《安娜·卡列尼娜》 当基蒂走了,只剩下列文一个人的时候,他感到她不在他是那样心神不安,那样焦急地盼望愿明早尽快地到来,..
  • 《素书》德足以怀远,信足以一异,义足以得众,才足以鉴古,明足以照下,此人之俊也。行足以为仪表,智足以决嫌疑,信可以使守约,廉可以使分财,此人之豪
  • 《安娜·卡列尼娜》 当安娜走进房间来的时候,多莉正和一个已经长得像他父亲一样的金发的胖小孩一起坐在小客厅里,教他的法语课.
  • 《辽史》 ◎仪卫志四(仪仗) 帝王处则重门击柝,出则以师兵为营卫,劳人动众,岂得已哉。天下大患生于大欲,不得不远虑深防耳。智英勇杰、魁臣
  • 《朱子语类》  ◎尽心下   △尽信书章   孟子说"尽信书不如无书"者,只缘当时恁地战斗残戮,恐当时人以此为口实,故说此。然"血流漂杵",看上文自说"
  • 《弟子规》 总 叙弟子规 圣人训 首孝弟 次谨信泛爱众 而亲仁 有余力 则学文入 则 孝父母呼 应勿缓 父母命 行勿懒父母教 
  • 《淮南子》 有始者,有未始有有始者,有未始有夫未始有有始者;有有者,有无者,有未始有有无者,有未始有夫未始有有无者。所谓有始者,繁愤未发,萌兆牙
  • 《朱子语类》理氣  太極隂陽凡形於法象者二卷  鬼神  其别有三在天之鬼神隂陽造化是也在人之鬼神人死為鬼是也祭祀之鬼神神示祖考是
  • 《安娜·卡列尼娜》 "喂,还有一件事,你知道是什么.是关于安娜的事,"停了一下,忘掉了那种不痛快的印象
  • 《菜根谭》 藜口苋肠者,多洋清玉洁;痛衣玉食者,甘婢膝妈
  • 《金刚经》○法会因山分第一 如是我闻:一时,佛在舍卫国祇树给孤独园,与大比丘众千二百五十人俱。尔时世尊,食时,著衣持钵,入舍卫大城乞食。于其城中
  • 《红楼梦》 话说金桂听了,将脖项一扭,嘴唇一撇,鼻孔里哧了两声,拍着掌冷笑道:“菱角花谁闻见香来着?若说菱角香了,正经那些香花放在那里?可是不通
  • 《元史》 ◎列女二 武用妻苏氏,真定人,徙家京师。用疾,苏氏刲股为粥以进,疾即愈。生子德政,四岁而寡。夫之兄利其资,欲逼而嫁之,不听。未
  • 《贞观政要》 贞观初,太宗谓萧瑀曰:“朕少好弓矢,自谓能尽其妙。近得良弓十数,以示弓工。乃曰:‘皆非良材也。’朕问其故,工曰:‘木心不正,则脉理皆
  • 《欧阳修集》 ◎政府进札子五首 【言西边事宜第一状〈治平二年〉】 右臣伏见谅祚狂僣,衅隙已多,不越岁年,必为边患。臣本庸暗,不达时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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