内篇 叙事第二十二

作者:刘知几

夫史之称美者,以叙事为先。至若书功过,记善恶,文而不丽,质而非野,
使人味其滋旨,怀其德音,三复忘疲,百遍无斁,自非作者曰圣,其孰能与于此
乎?
昔圣人之述作也,上自《尧典》,下终获麟,是为属词比事之言,疏通知远
之旨。子夏曰:“《书》之论事也,昭昭若日月之代明。”扬雄有云:“说事者
莫辨乎《书》,说理者莫辨乎《春秋》。”然则意复深奥,训诰成义,微显阐幽,
婉而成章,虽殊途异辙,亦各有美焉。谅以师范亿载,规模万古,为述者之冠冕,
实后来之龟镜。既而马迁《史记》,班固《汉书》,继圣而作,抑其次也。故世
之学者,皆先曰《五经》,次云《三史》,经史之目,于此分焉。
尝试言之曰:经犹日也,史犹星也。夫杲日流景,则列星寝耀;桑榆既夕,
而辰象粲然。故《史》、《汉》之文,尚乎《尚书》、《春秋》之世也,则其言
浅俗,涉乎委巷,垂翅不举,{滞心}龠无闻。逮于战国已降,去圣弥远,然后能
露其锋颖,倜党不羁。故知人才有殊,相去若是,校其优劣,讵可同年?自汉已
降,几将千载,作者相继,非复一家,求其善者,盖亦几矣。夫班、马执简,既
《五经》之罪人;而《晋》、《宋》杀青,又《三史》之不若。譬夫王霸有别,
粹驳相悬,才难不其甚乎!
然则人之著述,虽同自一手,共间则有善恶不均,精粗非类。若《史记》之
《苏》、《张》、《蔡泽》等传,是其美者。至于《三》、《五本纪》,《日者》,
《太仓公》、《龟策传》,固无所取焉。又《汉书》之帝纪,《陈》、《项》诸
篇,是其最也。至于《三》、《五本纪》,《日者》、《太仓公》、《龟策传》,
固无所取焉。又《汉书》之帝纪,《陈》、《项》诸篇,是其最也。至于《淮南
王》、《司马相如》、《东方朔传》,又安足道哉!岂绘事以丹素成妍,帝京以
山水为助。故言媸者其史亦拙,事美者其书亦工。必时乏异闻,世无奇事,英雄
不作,贤俊不生,区区碌碌,抑惟恒理,而责史臣显其良直之体,申其微婉之才,
盖亦难矣。故扬子有云:“虞、夏之书,浑浑尔;商书,灏灏尔;周书,噩噩尔;
下周者,其书憔悴乎?”观丘明之记事也,当桓、文作霸,晋、楚更盟,则能饰
彼词句,成其文雅。及王室大坏,事益纵横,则《春秋》美辞, 几乎翳矣。观子
长之叙事也,洎周以往,言所不该,其文阔略,无复体统。洎秦、汉已下,条贯
有伦,则焕炳可观,有足称者。至若荀悦《汉纪》,其才尽于十帝;陈寿《魏书》,
其美穷于三祖。触类而长,他皆若斯。
夫识宝者稀,知音盖寡。近有裴子野《宋略》、王劭《齐志》,此二家者,
并长于叙事,无愧古人。而世之议者皆雷同,举裴而共诋王氏。夫江左事雅,裴
笔所以专工;中原迹秽,王文由其屡鄙。且几原务饰虚辞,君懋志存实录,此美
恶所以为异也。设使丘明重出,子长再生,记言于贺六浑之朝,书事于侯尼干之
代,将恐辍毫栖牍,无所施其德音。而作者安可以今方古,一概而论得失?
夫叙事之体,其流甚多,非复片言所能覼缕,今辄区分类聚,定为三篇,列
之于下。(右叙事篇序)
夫国史之美者,以叙事为工,而叙事之工者,以简要为主。简之时义大矣哉!
历观自古,作者权舆,《尚书》发踪,所载务于寡事,《春秋》变体,其言贵于
省文。斯盖浇淳殊致,前后异迹。然则文约而事丰,此述作作之尤美者也。
始自两汉,迄乎三国,国史之文,日伤烦富。逮晋已降,流宕逾远。寻其冗
句,摘其烦词,一行之间,必谬增数字;尺纸之内,恒虚费数行。未聚蚁成雷,
群轻折轴,况于章句不节,言词莫限,载之兼两,曷足道哉?
盖叙事之体,其别有四:有直纪其才行者,有唯书其事迹者,有因言语而可
知者,有假赞论而自见者。至如《古文尚书》称帝尧之德,标以“允恭克让”;
《春秋左传》言子太叔之状,目以“美秀而文”。所称如此,更无他说,所谓直
纪其才行者。又如《左氏》载申生为骊姬所谮,自谥而亡;班史称纪信为项籍所
围,代君而死。此则不言其节操,而忠孝自彰,所谓唯书其事迹者。又如《尚书》
称武王之罪纣也,其誓曰:“焚炙忠良,刳剔孕妇。”《左传》栾武子之论楚也,
其词曰:“荜辂蓝缕,以启山林。”此则才行事迹,莫不阙如,而言有关涉,事
便显露,所谓因言语而可知者。又如《史记·卫青传》后,太史公曰:“苏建尝
责大将军不荐贤待士。”《汉书·孝文纪》末,其赞曰:“吴王诈病不朝,赐以
几杖。”此则传之与纪,并所不书,而史臣发言,别出其事,所谓假赞论而自见
者。然则才行、事迹、言语、赞论,凡此四者,皆不相须。若兼而毕书,则其费
尤广。但自古经史,通多此类。能获免者,盖十无一二。
又叙事之省,其流有二焉:一曰省句,二曰省字。如《左传》宋华耦来盟,
称其先人得罪于宋,鲁人以为敏。夫以钝者称敏,则明贤达所嗤,此为省句也。
《春秋经》曰:“陨石于宋五。”夫闻之陨,视之石,数之五。加以一字太详,
减其一字太略,求诸折中,简要合理,此为省字也。其有反于是者,若《穀梁》
称郄克眇,季孙行父秃,孙良夫跛,曹公子手偻齐使跛者逆跛者,秃者逆秃者,
眇者逆眇者,偻者逆偻者。盖宜除“跛者”已下句,但云“各以其类逆”必事皆
再述,则于文殊费,此为烦句也。《汉书·张苍传》云:“年老,口中无齿”。
盖于此一句之内去“年”及“口中”可矣。夫此六文成句,而三字妄加,此为烦
字也。然则省句为易,省字为难,洞识此心,始可言史矣。苟句尽余剩,字皆重
复,史之烦芜,职由于此。
盖饵巨鱼者,垂其千钓,而得之在于一筌;捕高鸟者,张其万置,而获之由
于一目。夫叙事者,或虚益散辞,广加闲说,必取其所要,不过一言一句耳。苟
能同夫猎者、渔者,既执而置钓必收,其所留者唯一筌一目而已,则庶几胼胝尽
去,而尘垢都捐,华逝而实存,滓去而渖在矣。嗟乎!能损之又损,而玄之又玄,
轮扁所不能语斤,伊挚所不能言鼎也。(右尚简)
夫饰言者为文,编文者为句,句积而章立,章积而篇成。篇目既分,而一家
之言备矣。古者行人出境,以词令为宗;大夫应对,以言文为主。况乎列以章句,
刊之竹帛,安可不励精雕饰,传诸讽诵者哉?自圣贤述作,是曰经典,句皆《韶》、
《夏》,言尽琳琅,秩秩德音,洋洋盈耳。譬夫游沧海者,徒惊其浩旷;登太山
者,但嗟其峻极。必摘以尤最,不知何者为先。然章句之言,有显有晦。显也者,
繁词缛说,理尽于篇中;晦也者,省字约文,事溢于句外。然则晦之将显,优劣
不同,较可知矣。夫能略小存大,举重明轻,一言而巨细咸该,片语而洪纤靡漏,
此皆用晦之道也。
昔古文义,务却浮词。《虞书》云:“帝乃殂落,百姓如丧考妣。”《夏书》
云:“启呱呱而泣,予不子。”《周书》称“前徒倒戈”,“血流漂杵”。《虞
书》云:“四罪而天下咸服。”此皆文如阔略,而语实周赡。故览之者初疑其易,
而为之者方觉其难,固非雕虫小技所能斥非其说也。既而丘明受《经》,师范尼
父。夫《经》以数字包义,而《传》以一句成言,虽繁约有殊,而隐晦无异。故
其纲纪而言邦俗也,则有士会为政,晋国之盗奔秦;邢迁如归,卫国忘亡。其款
曲而言人事也,则有犀革裹之,比及宋,手足皆见;三军之士,皆如挟纩。斯皆
言近而旨远,辞浅而义深,虽发语已殚,而含义未尽。使夫读者,望表而知里,
扪毛而辨骨,睹一事于句中,反三隅于字外。晦之时义,不亦大哉!洎班、马二
史,虽多谢《五经》,必求其所长,亦时值斯语。至若高祖亡萧何,如失左右手;
汉兵败绩,睢水为之不流;董生乘马,三年不知牝牡;翟公之门,可张雀罗,则
其例也。
自兹已降,史道陵夷,作者芜音累句,云蒸泉涌。其为文也, 大抵编字不只,
捶句皆双,修短取均,奇偶相配。故应以一言蔽之者,辄足为二言;应以三句成
文者,必分为四句。 弥漫重沓,不知所裁。是以处道受责于少期,子昇取讥于君
懋,非不幸也。
盖作者言虽简略,理皆 要害,故能疏而不遗,俭而无阙。璧如用奇兵者,持
一当百,能全克敌之功也。若才乏俊颖,思多昏滞,费词既甚,叙事才周,亦犹
售铁钱者,以两当一,方成贸迁之价也。然则《史》、《汉》已前,省要如彼;
《国》、《晋》已降,烦碎如此。必定其妍媸,甄其善恶。夫读古史者,明其章
句,皆可咏歌;观近史者,悦其绪言,直求事意而已。是则一贵一贱,不言可知,
无假榷扬,而其理自见矣。(右隐晦)
昔文章既作,比兴由生。鸟兽以媲贤愚,草木以方男女,诗人骚客,言之备
矣。洎乎中代,其体稍殊,或拟人必以其伦,或述事多比于古。当汉氏之临天下
也,君实称帝,理异殷、周;子乃封王,名非鲁、卫。而作者犹谓帝家为王室,
公辅为王臣。盘石加建侯之言,带河申俾侯之誓。而史臣撰录,亦同彼文章,假
托古词,翻易今语。润色之滥,萌于此矣。
降及近古,弥见其甚。至如诸子短书,杂家小说,论逆臣则呼为问鼎,称巨
寇则目以长鲸。邦国初基,皆云草昧;帝王兆迹,必号龙飞。斯并理兼讽谕,言
非指斥,异乎游、夏措词,南、董显书之义也。如魏收《代史》,吴均《齐录》,
或牢笼一世,或苞举一家,自可申不刊之格言,弘至公正之说,而收称刘氏纳贡,
则曰“来献百牢”;均叙元日临轩,必云“朝会万国”。夫以吴徵鲁赋,禹计涂
山,持彼往事,用为今说,置于文章则可,施于简册则否矣。
亦有方以类聚,譬诸昔人。如王隐称诸葛亮挑战,冀获曹咎之利;崔鸿称慕
容冲见幸,为有龙阳之姿。其事相符,言之谠矣。而卢思道称邢邵丧子不恸,自
东门吴已来,未之有也;李百药称王琳雅得人心,虽李将军恂恂善诱,无以加也。
斯则虚引古事,妄足庸音,苟矜其学,必辨而非当者矣。
昔《礼记·檀弓》,工言物始。夫自我作故,首创新仪,前史所刊,后来取
证。是以汉初立槥,孟坚所书;鲁始为髽,丘明是记。河桥可作,元凯取验于毛
《诗》;男子有笄,伯支远徵于《内则》。即其事也。案裴景仁《秦记》称苻坚
方食,抚盘而诟,王劭《齐志》述洛干感恩,脱帽而谢。及彦鸾撰以新史,重规
删其旧录,仍易“抚盘”以“推案”,变“脱帽”为“免冠”。夫近世通无案食,
胡俗不施冠冕,直以事不类古,改从雅言,欲令学者何以考时俗之不同,察古今
之有异?
又自za 6*种称制,充牣神州,事异诸华,言多丑俗。至如翼犍,昭成原讳;
黑獭,周文本名。而伯起革以他语,德棻阙而不载。盖厖降、蒯聩,字之媸也;
重耳、黑臀,名之鄙也。旧皆列以《三史》,传诸《五经》,未闻后进谈讲,别
加刊定。况齐丘之犊,彰于载谶;河边之狗,著于谣咏。明如日月,难为盖藏,
此而不书,何以示后?亦有氏姓本复,减省从单,或去“万纽”而留“于”,或
止存“狄”而除“厙”。求诸自古,罕闻兹例。
昔夫子有云:“文胜质则史。”故知史之为务,必藉于文。自《五经》已降,
《三史》而往,以文叙事,可得言焉。而今之所作,有异于是。其立言也,或虚
加练饰,轻事雕彩;或体兼赋颂,词类俳优。文非文,史非史,譬夫龟兹造室,
杂以汉仪,而刻鹄不成,反类于鹜者也。(右妄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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