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文学>> 国学>> 子部>> 二刻拍案惊奇:卷三十三 杨抽马甘请杖 富家郎浪受惊

卷三十三 杨抽马甘请杖 富家郎浪受惊

《二刻拍案惊奇》 作者:凌濛初

诗云:
敕使南来坐画船,袈裟犹带御炉烟。无端撞着曹公相,二十皮鞭宿宿缘。
这四句诗乃是国朝永乐年间少师姚广孝所作。这个少师乃是僧家出身,法名
道衍,本贯苏州人氏。他虽是个出家人,广有法术,兼习兵机,乃元朝刘秉忠之
流。太祖分封诸王,各选一高僧伴送之国。道衍私下对燕王说道:“殿下讨得臣
去作伴,臣当送一顶白帽子与大王戴。”“白”字加在“王”字上,乃是个“皇”
字,他藏着哑谜,说辅佐他做皇帝的意思。燕王也有些晓得他不凡,果然面奏太
祖,讨了他去。后来赞成靖难之功,出师胜败,无不未卜先知。燕兵初来时,燕
王问道:“利钝如何?”他说:“事毕竟成,不过废得两日工夫。”后来败于东
昌,方晓得“两日”是个“昌”字。他说道:“此后再无阻了。”果然屡战屡胜,
燕王直正大位,改元永乐。道衍赐名广孝,封至少师之职。虽然受了职衔,却不
肯留发还俗,仍旧光着个头,穿着蟒龙玉带,长安中出入。文武班中晓得是他佐
命功臣,谁不钦敬?
一日,成祖皇帝御笔亲差他到南海普陀落伽山进香,少师随坐了几号大样官
船,从长江中起行。不则数日,来到苏州码头上,湾船在姑苏馆驿河下。苏州是
他父母之邦,他有心要上岸观看风俗,比旧同异如何。屏去从人,不要跟随,独
自一个。穿着直裰在身,只做野僧打扮,从胥门走进街市上来行走。正在看玩之
际,忽见喝道之声远远而来。市上人虽不见十分惊惶,却也各自走开在两边了让
他。有的说是管粮曹官人来了。少师虽则步行,自然不放他在眼里的,只在街上
摇摆不避。须臾之间,那个官人看看抬近,轿前皂快人等高声喝骂道:“秃驴怎
不回避!”少师只是微微冷笑。就有两个应捕把他推来抢去。少师口里只说得一
句道:“不得无礼,我怎么该避你们的?”应捕见他不肯走开,道是冲了节,一
把拿住。只等轿到面前,应捕口禀道:“一个野僧冲道,拿了听候发落。”轿上
那个官人问道:“你是那里野和尚,这等倔强?”少师只不作声。那个官人大怒,
喝教:“拿下打着!”众人喏了一声,如鹰拿燕雀,把少师按倒在地,打了二十
板。少师再不分辨,竟自忍受了。才打得完,只见府里一个承差同一个船上人,
飞也似跑来道:“那里不寻得少师爷到,却在这里!”众人惊道:“谁是少师爷?”
承差道:“适才司道府县各爷,多到钦差少师姚老爷船上迎接,说着了小服,从
胥门进来了,故此同他船上水手急急赶来。各位爷多在后面来了,你们何得在此
无理?”众人见说,大惊失色,一哄而散,连抬那官人的轿夫,把个官来撇在地
上了,丢下轿子,恨不爷娘多生两只脚,尽数跑了。刚刚剩下得一个官人在那里。
元来这官人姓曹,是吴县县丞。当下承差将出绳来,把县丞拴下,听候少师
发落。须臾,守巡两道、府县各官多来迎接,把少师簇拥到察院衙门里坐了,各
官挨次参见已毕。承差早已各官面前禀过少师被辱之事,各官多跪下待罪,就请
当面治曹县丞之罪。少师笑道:“权且寄府狱中,明日早堂发落。”当下把县丞
带出,监在府里。各官别了出来,少师是晚即宿于察院之中。次早开门,各官又
进见。少师开口问道:“昨日那位孟浪的官人在那里?”各官禀道:“见监府狱,
未得钧旨,不敢造次。”少师道:“带他进来。”各官道是此番曹县丞不得活了。
曹县丞也道性命只在霎时,战战兢兢,随着解人膝行到庭下,叩头请死。少师笑
对各官道:“少年官人不晓事。即如一个野僧在街上行走,与你何涉,定要打他?”
各官多道:“这是有眼不识泰山,罪应万死,只求老大人自行诛戮,赐免奏闻,
以宽某等失于简察之罪,便是大恩了。”少师笑嘻嘻的,袖中取出一个柬贴来与
各官看,即是前诗四句。各官看罢,少师哈哈 大笑道:“此乃我前生欠下他的。
昨日微服闲步,正要完这夙债。今事已毕,这官人原没甚么罪过,各请安心做官
罢了,学生也再不提起了。”众官尽叹伏少师有此等度量,却是少师是晓得过去
未来事的,这句话必非混帐之语。看官若不信,小子再说宋时一个奇人,也要求
人杖责了前欠的,已有个榜样过了。这人却有好些奇处,听小子慢慢说来,做回
正话。从来有奇人,其术堪玩世。一切真实相,仅足供游戏。
话说宋朝蜀州江源一个奇人,姓杨名望才,字希吕。自小时节,不知在那里
遇了异人,得了异书,传了异术。七八岁时,在学堂中便自跷蹊作怪。专一 聚集
一班学生,要他舞仙童,跳神鬼,或扮个刘关张三战吕布,或扮个尉迟恭单鞭夺
槊。口里不知念些甚么,任凭随心搬演。那些村童无不一一按节跳舞,就象教师
教成了一般的,旁观着实好看。及至舞毕,问那些童子,毫厘不知。
一日,同学的有钱数百文在书笥中,并没人知道。杨生忽地向他借起钱来。
同学的推说没有,杨生便把手指掐道:“你的钱有几百几十几文见在笥中,如何
赖道没有?”众学生不信,群然启那同学的书笥看,果然一文不差。于是传将开
去,尽道杨家学生有希奇术数。年纪渐大,长成得容状丑怪,双目如鬼,出口灵
验。远近之人多来请问吉凶休咎,百发百中。因为能与人抽简禄马,川中起他一
个混名,叫做杨抽马。但是经过抽马说的,近则近应,远则远应,正则正应,奇
则奇应。且略述他几桩怪异去处:
杨家住居南边,有大木一株,荫蔽数丈。忽一日写个帖子出去,贴在门首道:
“明日午未间,行人不可过此,恐有奇祸。”有人看见,传说将去道:抽马门首
有此帖子,多来争看。看见了的,晓得抽马有些古怪,不敢不信,相戒明日午未
时候,切勿从他门首来走。果然到了其期,那株大木忽然催仆下来,盈塞街市,
两旁房屋略不少损。这多是杨抽马魇样过了,所以如此。又恐怕人不知道,失误
伤犯,故此又先通示,得免于祸。若使当时不知,在街上摇摆时节,不好似受了
孙行者金箍棒一压,一齐做了肉饼了?
又常持缣帛入市货卖。那买的接过手量着,定是三丈四丈长的,价钱且是相
应。买的还要讨他便宜,短少些价值,他并不争论。及至买成,叫他再量量看,
出得多少价钱,原只长得多少。随你是量过几丈的,价钱只有尺数,那缣也就只
几尺长了。
出去拜客,跨着一匹骡子,且是雄健。到了这家门内,将骡系在庭柱之下,
宾主相见茶毕,推说别故暂出,不牵骡去。骡初时叫跳不住,去久不来,骡亦不
作声,看看缩小。主人怪异,仔细一看,乃是纸剪成的。
四川制置司有三十年前一宗案牍,急要对勘。年深尘积,不知下落。司中吏
胥徬徨终日,竟无寻处。有人教他请问杨抽马,必知端的。吏胥来问,抽马应声
答道:在某屋某柜第几沓下。依言去寻,果然即在那里翻出来。
一日,眉山琛禅师造门相访,适有乡客在座。那乡客新得一马,黑身白鼻,
状颇骏异。杨抽马见了道:“君此马不中骑,只该送与我罢了。君若骑他,必有
不利之处。”乡客大怒道:“先生造此等言语,意欲吓骗吾马。吾用钱一百千买
来的,乘坐未久,岂肯轻为你赚去么?”抽马笑道:“我好意替你解此大厄,你
不信我,也是你的命了。今有禅师在此为证,你明年五月二十日,宿冤当有报应,
切宜记取,勿可到马房看他刍秣;又须善护左肋,直待过了此日,还可望再与你
相见耳。”乡客见他说得荒唐,又且利害,越加忿怒,不听而去。到了明年此日,
乡客那里还把言语放在心上,果然亲去喂马。那匹马忽然跳跃起来,将双蹄乱踢,
乡客倒地。那马见他在地上了,急向左肋用力一踹,肋骨齐断。乡客叫得一声:
“阿也!”连吼是吼,早已后气不接,呜呼哀哉。琛禅师问知其事,大加惊异。
每向人说杨抽马灵验,这是他亲经目见的说话。
虞丞相自荆襄召还,子公亮遣书来叩所向。抽马答书道:“得苏不得苏,半
月去作同佥书。”其时佥书未有带“同”字的,虞公不信。以后守苏台,到官十
五日,果然召为同佥书枢密院事。时钱处和先为佥书,故加“同”字。其前知不
差如此。
果州教授关寿卿,名耆孙,有同僚闻知杨抽马之术,央他遣一仆,致书问休
咎。关仆未至,抽马先知,已在家分付其妻道:“快些造饭,有一关姓的家仆来
了,须要待他。”其妻依言造饭。饭已熟了,关仆方来。未及进门,抽马迎着笑
道:“足下不问自家事,却为别人来奔波么?”关仆惊拜道:“先生真神仙也!”
其妻即将所造之饭款待此仆,抽马答书,备言祸福而去。
元来他这妻子姓苏,也不是平常的人。原是一个娼家女子,模样也只中中,
却是拿班做势,不肯轻易见客。及至见过的客,他就评论道某人是好,某人是歹,
某人该兴头,某人该落泊,某人有 结果,某人没散场。恰象请了一个设帐的相士
一般。看了气色,是件断将出来。却面前不十分明说,背后说一两句,无不应验
的。因此也名重一时,来求见的颇多,王孙公子,车马盈门。中意的晚上也留几
个,及至有的往来熟了,欲要娶他,只说道:“目前之人皆非吾夫也!”后来一
见杨抽马这样丑头怪脸,偏生喜欢道:“吾夫在此了。”抽马一见苏氏,便象一
向认得的一般道:“元来吾妻混迹于此。”两个说得投机,就把苏氏娶了过来。
好一似桃花女嫁了周公,家里一发的阴阳有准,祸福无差。杨抽马之名越加著闻。
就是身不在家,只消到他门里问着,也是不差的。所以门前热闹,家里喧阗,王
侯贵客,无一日没有在座上的。
忽地一日,抽马在郡中,郡中中走出两个皂隶来,少不得是叫做张千、李万,
多是认得抽马的,齐来声喏。抽马一把拉他两人出郡门来,道:“请两位到寒舍,
有句要紧话相央则个。”那两个是公门中人,见说请他到家,料不是白差使,自
然愿随鞭镫,跟着就行。抽马道:“两位平日所用官杖,望乞就便带了去。”张
千、李万道:“到宅上去,要官杖子何用?难道要我们去打那个不成?”抽马道:
“有用得着处,到彼自知端的。”张千、李万晓得抽马是个古怪的人,莫不真有
甚么事得做,依着言语,各掮了一条杖子,随到家来。抽马将出三万钱来,送与
他两个。张千、李万道:“不知先生要小人那厢使唤,未曾效劳,怎敢受赐?”
抽马道:“两位受了薄意,然后敢相烦。”张千、李万道:“先生且说将来。可
以效得犬马的,自然奉命。”抽马走进去唤妻苏氏出来,与两位公人相见。张千、
李万不晓其意,为何出妻见子?各怀着疑心,不好做声。只见抽马与妻每人取了
一条官杖,奉与张千、李万道:“ 在下别无相烦,止求两位牌头将此杖子,责我
夫妻二人每人二十杖,便是盛情不浅。”张千、李万大惊道:“那有此话!”抽
马道:“两位不要管,但依我行事,足见相爱。”张千、李万道:“且说明是甚
缘故?”抽马道:“吾夫妇目下当受此杖,不如私下请牌头来完了这业债,省
得当场出丑。两位是必见许则个。”张千、李万道:“不当人子!不当人子!小
人至死也不敢胡做。”抽马与妻叹息道:“两位毕竟不肯,便是数已做定,解禳
不去了。有劳两位到此,虽然不肯行杖,请收了钱去。”张千、李万道:“尊赐
一发出于无名。”抽马道:“但请两位收去,他日略略用些盛情就是。”张千、
李万虽然推托,公人见钱,犹如苍蝇见血,一边接在手里了,道:“既蒙厚赏,
又道是长者赐,少者不敢辞。他日有用着两小人处,水火不避便了。”两人真是
无功受赏,头轻脚重,欢喜不胜而去。
且说杨抽马平日祠神,必设六位:东边二位空着虚座,道是神位;西边二位
却是他夫妻二人坐着作主;底下二位,每请一僧一道同坐。又不知奉的是甚么神,
又不从僧,又不从道,人不能测。地方人见他行事古怪,就把他祠神诡异,说是
“左道惑众,论法当死”,首在郡中。郡中准词,差人捕他到官,未及讯问,且
送在监里。狱吏一向晓得他是有手段的跷蹊作怪人,惧怕他的术法利害,不敢加
上械杻,曲意奉承他。却又怕他用术逃去,没寻他处,心中甚是忧惶。抽马晓
得狱吏的意思了,对狱吏道:“但请足下宽心,不必虑我。我当与妻各受刑责,
其数已定,万不可逃,自当含笑受之。”狱吏道:“先生有神术,总使数该受刑,
岂不能趋避?为何自来就他?”抽马道:“此魔业使然,避不过的。度过了厄,
始可成道耳。”狱吏方才放下了心。果然杨抽马从容在监,并不作怪。
郡中把他送在司理杨忱处议罪。司理晓得他是法术人,有心护庇他,免不得
外观体面,当堂鞫讯一番。杨抽马不辨自己身上事,仰面对司理道:“令叔某人,
这几时有信到否?可惜,可惜!”司理不知他所说之意,默然不答。只见外边一
人走将进来,道是成都来的人,正报其叔讣音。司理大惊退堂,心服抽马之灵。
其时司理有一女久病,用一医者陈生之药,屡服无效。司理私召抽马到衙,意欲
问他。抽马不等开口便道:“公女久病,陈医所用某药,一毫无益的,不必服他。
此乃后庭朴树中小蛇为祟,我如今不好治得,因身在牢狱,不能役使鬼神。待我
受仗后以符治之,可即平安,不必忧虑。”司理把所言对夫人说。夫人道:“说
来有因。 小姐未病之前,曾在后园见一条小蛇,缘在朴树上,从此心中恍惚得病
起的。他既知其根由,又说能治,必有手段。快些周全他出狱,要他救治则个。”
司理有心出脱他,把罪名改轻,说“原非左道惑众死罪,不过术人 妄言祸福”,
只问得个不应、决杖。申上郡堂去,郡守依律科断,将抽马与妻苏氏各决臀杖二
十。元来那行杖的皂隶,正是前日送钱与他的张千、李万。两人各怀旧恩,又心
服他前知,加意用情,手腕偷力,蒲鞭示辱而已。抽马与苏氏尽道业数该当,又
且轻杖,恬然不以为意。受杖归来,立书一符,又写几字,作一封送去司理衙中,
权当酬谢周全之意。司理拆开,见是一符,乃教他挂在树上的,又一红纸有六字,
写道:“明年君家有喜。”司理先把符来试挂,果然女病洒然。留下六字,看明
年何喜。果然司理兄弟四人,明年俱得中选。
抽马奇术如此类者,不一而足。独有受杖一节,说是度厄,且预先要求皂隶
自行杖责解禳。及后皂隶不敢依从,毕竟受杖之时,用刑的仍是这两人,真堪奇
绝。有诗为证:祸福从来有宿根,要知受杖亦前因。请君试看杨抽马,有术何能
强避人?
杨抽马术数高奇,语言如响,无不畏服。独有一个富家子与抽马相交最久,
极称厚善;却带 一味狎玩,不肯十分敬信。抽马一日偶有些事干,要钱使用,须
得二万。囊中偶乏,心里想道:“我且蒿恼一个人着。”来向富家借贷一用。富
家子听言,便有些不然之色。看官听说,大凡富人没有一个不慳吝的。惟其看得
钱财如同性命一般,宝惜倍至,所以钱神有灵,甘心跟着他走;若是把来不看在
心上,东手接来西手去的,触了钱神嗔怒,岂肯到他手里来?故此非慳不成富家,
才是富家 一定慳了。真个“说了钱便无缘”。这富家子虽与杨抽马相好,只是见
他兴头有术,门面撮哄而已。忽然要与他借贷起来,他就心中起了好些歹肚肠。
一则说是江湖行术之家,贪他家事,起发他的,借了出门,只当舍去了;一则说
是朋友面上,就还得本钱,不好算利;一则说是借惯了手脚,常要歆动,是开不
得例子的。只回道是:“家间正在缺乏,不得奉命。”抽马见他推辞,哈哈大笑
道:“好替你借,你却不肯。这只教你吃些惊恐,看你借我不迭。那时才见手段
哩!”自此见富家子再不提起借钱之事。富家子自道回绝了他,甚是得意。
偶然那一日独自在书房中歇宿,时已黄昏人定,忽闻得叩门之声。起来开看,
只见一个女子闪将入来,含颦万福道:“妾东家之女也。丈夫酒醉逞凶,横相逼
逐,势不可当。今夜已深,不可远去,幸相邻近,愿借此一宿。天未明,即当潜
回家里,以待丈夫酒醒。”富家子看其模样,尽自飘逸有致,私自想道:“暮夜
无知,落得留他伴寝。他说天未明就去,岂非神鬼不觉的?”遂欣然应允道:
“既蒙娘子不弃,此时没人知觉,安心共寝一宵,明早即还尊府便了。”那妇人
并无推拒,含笑解衣,共枕同衾,忙行云雨。一个孤馆寂寥,不道佳人猝至;一
个夜行凄楚,谁知书舍同欢?两出无心,略觉情形 忸怩;各因 乍会,翻惊意态新
奇。未知你弱我强,从容试看;且自抽离添坎,热闹为先。行事已毕,俱各困倦。
睡到五更,富家子恐天色乍明,有人知道,忙呼那妇人起来。叫了两声,推
了两番,既不见声响答应,又不见身子展动。心中正疑,鼻子中只闻得一阵阵血
腥之气,甚是来得狠。富家子疑怪,只得起来挑明灯盏,将到床前一看,叫声
“阿也!”正是:分开八片顶阳骨,浇下一桶雪水来。你道却是怎么?元来昨夜
那妇人,身首已斫做三段,鲜血横流,热腥扑鼻,恰象是才被人杀了的。富家子
慌得只是打颤,心里道:“敢是丈夫知道,赶来杀了他,却怎不伤着我?我虽是
弄了两番,有些疲倦,可也忒睡得死。同睡的人被杀了,怎一些也不知道? 而今
事已如此,这尸首在床,血痕狼籍, 倏忽天明,他丈夫定然来这里讨人,岂不决
撒?若要并叠过,一时怎能干净得?这祸事非同小可!除非杨抽马他广有法术,
或者可以用甚么障眼法儿,遮掩得过。须是连夜去寻他!”
也不管是四更五更,日里夜里,正是慌不择路,急走出门,望着杨抽马家里
乱乱撺撺跑将来, 擂鼓也似敲门,险些把一双拳头敲肿了,杨抽马方才在里面答
应,出来道:“是谁?”富家子忙道:“是我,是我。快开了门有话讲!”此时
富家子正是急惊风撞着了慢郎中。抽马听得是他声音,且不开门,一路数落他道:
“所贵朋友交厚,缓急须当相济。前日借贷些少,尚自不肯,今如此黑夜,来叫
我甚么干?”富家子道:“有不是处且慢讲,快与我开开门着。”抽马从从容容
把门开了。富家子一见抽马,且哭且拜道:“先生救我奇祸则个!”抽马道:
“何事恁等慌张?”富家子道:“不瞒先生说,昨夜黄昏时分,有个邻妇投我,
不合留他过夜。夜里不知何人所杀,今横尸在家,乃飞来大祸。望乞先生妙法救
解。”抽马道:“事体特易。只是你不肯顾我缓急,我顾你缓急则甚?”富家子
道:“好朋友!念我和你往来多时,前日偶因缺乏,多有得罪;今若救得我命,
此后再不敢吝惜在先生面上了。”抽马笑道:“休得惊慌,我写一符与你拿去,
贴在所卧室中,亟亟关了房门,切勿与人知道。天明开看,便知端的。”富家子
道:“先生勿耍我!倘若天明开看仍复如旧,可不误了大事?”抽马道:“岂有
是理!若是如此,是我符不灵,后来如何行术?况我与你相交有日,怎误得你?
只依我行去,包你一些没事便了。”富家子道:“若果蒙先生神法救得,当奉钱
百万相报。”抽马笑道:“何用许多!但只原借我二万足矣。”富家子道:“这
个敢不相奉!”
抽马遂提笔画一符与他,富家子袖了急去,幸得天尚未明,慌慌忙忙依言贴
在房中。自身走了出来,紧把房门闭了。站在外边,牙齿还是捉对儿厮打的,气
也不敢多喘。守至天大明了,才敢走至房前。未及开门,先向门缝窥看,已此不
见甚么狼藉意思。急急开进看时,但见干干净净一床被卧,不曾有一点渍污,那
里还见什么尸首?富家子方才 心安意定,喜欢不胜。随即备钱二万,并分付仆人
携酒持肴,特造抽马家来叩谢。抽马道:“本意只求贷二万钱,得此已够,何必
又费酒肴之惠?”富家子道:“多感先生神通广大,救我难解之祸,欲加厚酬,
先生又分付只须二万。自念莫大之恩,无可报谢,聊奉卮酒,图与先生遣兴笑谈
而已。”抽马道:“这等,须与足下痛饮一回。但是家间窄隘无趣,又且不时有
人来寻,搅扰杂沓,不得快畅。明日携此酒肴,一往郊外尽兴何如?”富家子道:
“这个绝妙!先生且留此酒肴自用。明日再携杖头来,邀先生郊外一乐可也。”
抽马道:“多谢,多谢。”遂把二万钱与酒肴,多收了进去。
富家子别了回家,到了明日,果来邀请出游,抽马随了他到郊外来。行不数
里,只见一个僻净幽雅去处,一条酒帘子,飘飘扬扬在那里。抽马道:“此处店
家洁静,吾每在此小饮则个。”富家子即命仆人将盒儿向店中座头上安放已定,
相拉抽马进店,相对坐下,唤店家取上等好酒来。只见里面一个当垆的妇人,应
将出来,手拿一壶酒走到面前。富家子抬头看时,吃了一惊。元来正是前夜投宿
被杀的妇人,面貌一些不差,但只是象个初病起来的模样。那妇人见了富家子,
也注目相视,暗暗痴想,象个心里有甚么疑惑的一般。富家子有些鹘突,问道:
“我们与你素不相识,你见了我们,只管看了又看,是甚么缘故?”那妇人道:
“好教官人得知,前夜梦见有人邀到个所在,乃是一所 精致书房,内中有少年留
住,那个少年模样颇与官人有些厮象,故此疑心。”富家子道:“既然留住,后
来却怎么散场了?”妇人道:“后来直至半夜方才醒来,只觉身子异常不快,陡
然下了几斗鲜血,至今还是有气无力的。平生从来无此病,不知是怎么样起的。”
杨抽马在旁只不开口,暗地微笑。富家子晓得是他的作怪,不敢明言。私下念着
一晌欢情,重赏了店家妇人,教他服药调理。杨抽马也笑嘻嘻的袖中取出一张符
来付与妇人,道:“你只将此符贴在睡的床上,那怪梦也不做,身体也自平复了。”
妇人喜欢称谢。
两人出了店门,富家子埋怨杨抽马道:“前日之事,正不知祸从何起,元来
是先生作戏。既累了我受惊,又害了此妇受病,先生这样耍法不是好事。”抽马
道:“我只召他魂来诱你,你若主意老成,那有惊恐?谁教你一见就 动心营勾他,
不惊你惊谁?”富家子笑道:“深夜美人来至,遮莫是柳下惠、鲁男子也忍耐不
住,怎教我不动心?虽然后来吃惊,那半夜也是我受用过了。而今再求先生致他
来与我叙一叙旧,更感高情,再容酬谢。”抽马道:“此妇与你元有些小前缘,
故此致得他魂来,不是轻易可以弄术的,岂不怕鬼神责罚么?你夙债原少我二万
钱,只为前日若不如此,你不肯借。偶尔作此顽耍勾当。我原说二万之外,要也
无用。我也不要再谢,你也不得再妄想了。”富家子方才死心塌地敬服抽马神术。
抽马后在成都卖卜,不知所终。要知虽是绝奇术法,也脱不得天数的。异术在身,
可以惊世。若非夙缘,不堪轻试。杖既难逃,钱岂妄觊?不过前知,游戏三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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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隋书》 ○宇文恺 宇文恺,字安乐,杞国公忻之弟也。在周,以功臣子,年三岁,赐爵双泉伯,七岁,进封安平郡公,邑二千户。恺少有器局。家世武
  • 《裴注三国志》 ◎刘二牧传第一 刘焉字君郎,江夏竟陵人也,汉鲁恭王之后裔,章帝元和中徙封竟陵,支庶家焉。焉少仕州郡,以宗室拜中郎,后以师祝公丧
  • 《搜神记》 初,汉元、成之世,先识之士有言曰:“魏年有和,当有开石于西三千余里,系五马,文曰:‘大讨曹’。”及魏之初兴也,张掖之柳谷有开石焉。始
  • 《宋史》 ◎礼十(吉礼十) ○禘祫 宗庙之礼。每岁以四孟月及季冬,凡五享,朔、望则上食、荐新。三年一祫,以孟冬;五年一禘,以孟夏,
  • 《父与子》 半个小时后尼古拉.彼得罗维奇走进花园,来到他最心怡的凉亭里.他心事重重,第一次如此分明地觉察出父子之间
  • 《史记》 朝鲜王满者,故燕人也。自始全燕时尝略属真番、朝鲜,为置吏,筑鄣塞。秦灭燕,属辽东外徼。汉兴,为其远难守,复修辽东故塞,至浿水为界,属
  • 《北史》 ○高允(从祖弟祐 祐曾孙德正 祐从子乾 昂 季式) 高允,字伯恭,勃海蓚人,汉太傅裒之后也。曾祖庆,慕容垂司空。祖父泰
  • 《宋史》 ◎食货上二(方田 赋税) 方田 神宗患田赋不均,熙宁五年,重修定方田法,诏司农以《均税条约并式》颁之天下。以东西南北各千步
  • 《红与黑》 这个花园很大,它的图样是几年前精 心设计的.但是那些百年古树,在亨
  • 《北齐书》 ◎高祖十一王 ○永安简平王浚 平阳靖翼王淹 彭城景思王浟 上党刚肃王涣 襄城景王氵肓 任城王湝 高阳康穆王湜 博
  • 《白痴》 公爵离开客厅,走进自己的房间,关上了门.科利亚立刻跑去看他,安慰他.这个可怜的孩子,看来,现在已经离不
  • 《隋书》 《隋书》自开皇、仁寿时,王劭纂书八十卷,以类相从,定为篇目。至于编年纪传,并阙其体。唐武德五年,起居舍人令狐德棻奏请修《五代史》。(
  • 《南史》 ○谢晦(兄瞻 弟爵 从叔澹) 谢裕(子恂 玄孙微 裕弟纯 述 述孙朓)谢方明(子惠连) 谢灵运(孙超宗 曾孙几卿
  • 《红楼梦》 话说宝玉祭完了晴雯,只听花影中有人声,倒唬了一跳。走出来细看,不是别人,却是林黛玉,满面含笑,口内说道:“好新奇的祭文!可与曹娥碑并
  • 《南史》 ○韦睿(兄纂 阐 睿子放 孙粲 放弟正 正子载 鼎 正弟棱 棱弟黯)裴邃(邃子之礼 兄子之高 之高弟之平 子忌
  • 《三国演义》 却说后主在成都,闻邓艾取了绵竹,诸葛瞻父子已亡,大惊,急召文武商议。近臣奏曰:“城外百姓,扶老携幼,哭声大震,各逃生命。”后主惊惶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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